許老師

　　許老師退休了。他在那所中學任教二十多年，其中當了八年校長。

　　今天是最後一天。他一早回到辦公室，提着大袋小袋禮物，向校工、秘書和老師們說再見，把最後一份禮物送到老師手上，上課鈴聲響了。

　　他吩咐秘書小姐：「從現在開始，所有事情找新校長。」說罷，他離開辦公室，到校園每個角落視察，又或者，跟相處了數十寒暑的一草一木說再見。

　　操場旁的幾棵鳳凰木，是他剛來時跟學生一起種的，今日已長得比教學大樓還要高。初秋時分，西風輕拂，微黃葉子如雨。

　　雨中，他看見了陳帶娣穿着一件大了兩碼的校服，拿起鋤頭用力翻土，同學們都熱得汗流浹背，躲到樹蔭乘涼，就只有她用力去鋤，她的校服已被汗水濕透，她依然興致勃勃地鋤，累了便停下來，用手拭去額上的汗水，也用過長的衣袖抹去眼鏡上的汗水。

　　全靠陳帶娣的努力，十棵鳳凰木順利移居校園。她每天澆水、除草，並從家裏帶來肥料。

　　鳳凰木長高了，她也長高了，原本過大的校服變得稱身，她已變成漂亮的可人兒，不少男同學都在打她主意。

　　剛上中六，她跟鄰校的一個小夥子熱戀起來，也許太投入了，成績一落千丈，許老師召她到教員室，痛斥她：「明年便要高考了，你現在這樣子怎上大學？我不是反對學生談戀愛，只想你兩頭兼顧……上了大學，你才有前途，還有，家裏幾個弟妹等着你賺錢回去養，若你現在自暴自棄，受苦的不止你一個……」第二天，她哭腫了眼睛，往後成績突然好起來。就憑她，放棄了愛情，為弟妹溫習，自己也努力唸書，她已是一位出名的物理學教授……

　　一陣微風吹落幾許黃葉，心裏泛起一件令他心痛了幾年的事，事隔十多年了，想起仍然感到傷心。他仍然不敢走近最遠的一棵鳳凰木，就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逃避父母的目光。

　　張晴是個活潑好動、樂於助人的女生，中二那年，他是她的班主任，漸漸變成她最仰慕的老師，甚至有人謠傳他們正在熱戀。她升上中六後不久，到教員室找他。她非常憔悴、消瘦、蠟黃、眼睛紅腫被黑圈圍、眼神焦慮不定。他問：「你怎麼了？」

　　她的淚水濺了出來，他帶着她在校園散步，她不住抽泣，他也沒有說話，夜色自遠而近。

 

生命中最大考驗

　　許老師陪着張晴走到操場盡頭較偏遠的角落，張晴繼續抽泣，許老師沒有問因由，只是平靜和肯定地說：「孩子，你一定受了不少委屈，盡情哭吧！讓淚水把心裏的鬱結沖走……」

　　哭了一會，張晴拭去淚水說：「許老師，你得答應我守住這個秘密，不然我一定不告訴你……這個問題已困擾了我個多星期，在家不能跟任何人說，在學校我也不想任何人知道我的事，我就只相信你……」

　　許老師認真地對着張晴說：「儘管說出來，若不需要別人知道，別人便不會知道；若需要其他人知道的，我會建議你找個方法讓他們知道，當然我會樂意幫忙……」

　　張晴一臉疑惑地說：「許老師，那謝謝你花時間陪我，我想我可以處理好自己的事，無論如何感謝你的關心，你是我遇上最好的老師，能成為你的學生真幸福……」

　　許老師聽着張晴說着些奇怪的話，感到大為緊張，他聽得出。張晴話中有話，說不定她正在計畫讓自己走上不歸路。他正努力思索該怎麼去把當前的問題處理好。

　　張晴站了起來，倚在身後的一棵鳳凰木樹幹上說：「許老師，衷心多謝你的教誨，是我沒有依你的話去做，才有今日的下場……」她伸出右手要跟許老師握手道別。

　　許老師感到不知如何是好。他心裏湧現出一種不祥預兆：「若我就這樣讓她走了，說不定會永遠看不見她的乖巧了。」他硬着頭皮握着她的手說：「你不是有話要對我說麼？看你整個人憔悴了，那問題一定不易解決，倒不如現在跟我回教員室，打個電話回家說你要晚些才回去，然後把問題跟我說個清楚。」

　　她乖乖地跟他回到教員室，大部分的老師也走了，只剩下兩、三個老師在自己座位上努力製作上課用的PowerPoint檔案。許老師對其中一位女教師說：「林老師，麻煩你協助張晴打個電話回家，就告訴她的父母，她要為班裏成績差的同學補習，可能要晚些才回家……還有，若你有空，請多留一會，我跟張晴聊天時，可能需要你的幫助……」

　　張晴跟許老師走到窗邊一角坐下來，許老師向張晴遞上一杯水。張晴輕呷一口水，臉上出現了極痛苦的表情，猶豫、掙扎了一會，淚珠如豆般大沿頰滾下，然後「哇」一聲哭了起來，遠遠看着的林老師欲過來幫忙，許老師示意她別過來。張晴哭了一會，便抽泣說：「今天早上，媽媽以奇異的目光望着我的腹部，然後說：『為甚麼你走起路來腰也硬了？難道你有了……』我不敢回家，他們一定會把我打死。」

 

最大遺憾

　　張晴懷孕了，她的男友是一名中七的男生。他打算高考之後便出來工作，賺錢養張晴和孩子，他反對張晴把孩子打掉。然而，張晴卻不是這麼想，她覺得大家還年輕，該以學業為重，且終止懷孕只是個小手術，她已打聽過，她的積蓄足夠支付這項小手術的費用。為此，她跟男朋友吵得極不愉快，她擔心這事會影響他的心情，令他無法專心準備高考，可又不想他為她放棄升學的機會，他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，以他在學校的成績看，上大學的機會會很高。

　　她想了個多星期，每晚也無法入睡，白天回學校上課，像在夢遊一樣，完全沒法把老師的話聽進去。她想得很清楚：與其影響了兩個人的前途，倒不如由她獨個兒去承擔所有的痛苦，她決定請假兩天，去接受終止懷孕的手術，即使他要跟她分手，為了他，她必須這樣做……她也想得很清楚，倘若學校知道了她懷孕的事，可能會要求她暫時停學。她覺得一切都不打緊，只要他能繼續升學便可。

　　許老師聽了張晴的故事，長長歎息起來，說：「唉，孩子，你還是中二那時的張晴，只會為別人設想而不理會自己的感受。你的決定說不定是最明智的呢！對你對他影響也是最小，可他現在不明白，要不要我找他聊聊？」

　　張晴立即阻止：「許老師，千萬不要這樣做，我不想令他有壓力。」許老師回應：「說不定讓他知道了你的苦心後，你們的關係得以保持……」

　　張晴說：「許老師，算了吧！就讓我在心裏每天祝福他好了，愛一個人，可不一定擁有他、把他留住。」許老師的周旋，讓張晴的父母知道女兒懷孕了，經過一番情緒宣泄，最後他們意見一致。張爸爸說：「要罵的也罵夠了，我們都明白晴兒的苦況，無論她有甚麼決定，我們都會支持。」

　　至於那個男生，知道張晴決定終止懷孕後，便不再跟她有任何聯繫，張晴以為他已把她放下。

　　她接受了終止懷孕手術後的第八天，重新回校上課。他在長廊跟她碰個正着，他只是點頭招呼，便匆匆躲開了。從他的眼神中，她看出了一件即將發生的不幸事件，她把自己的感覺告訴了許老師，許老師只是輕描淡寫地說：「你們已沒有任何關係，別再神經過敏好嗎？」當晚放學後，那男生沒有回家。校工發現他在操場最遠的那棵鳳凰木上吊了，解下來後，已沒有生命的氣息。所有人都以為他的死跟學習壓力有關，就只有張晴和許老師知道背後的故事。許老師覺得自己沒有把事情處理好，才導致這樣的悲劇，他一直為此事耿耿於懷。

人生怎會沒遺憾

　　張晴覺得自己把男友殺死了，傷心了幾個月。跟着，她要準備高考，她要完成男友的遺志——當一個癌症專家，開發新的治療方法，為人類解除痛苦。即使考得好成績，她也沒有進入醫學院，她跑到美國    去唸生物科技，後來專注於細胞調節的研究。也許香港沒甚麼值得留戀，她去了美國後，便沒有回來。

　　許老師到美國探親時，跟她見過一面，她除了睡覺，便埋首研究，與世隔絕，只有這樣，才令她沒空去想往事。許老師又何嘗不是無法釋懷呢？多少個寒暑，他也不敢走近那棵鳳凰木。經過籃球場，一班中一生正在上體育課，看見許校長，都跑過來擁着他拍照留念，連體育老師也要跟校長來個合照。許老師看着蹦蹦跳的年輕人，心裏再泛起一幕又一幕的回憶。來了這所學校，他見證着過百班的中一生到來，來的時候像個孩子，走的時候人人都已長大，數千人中，大多數都學有所成，回饋社會。

　　令許老師最擔心的幾個學生，最後也沒有令他失望。彼得在學校販賣丸仔，給老師撞個正着。彼得的父母求情，希望老師不要報警，可老師說：「他要學習為自己所做的事負責，讓他真心悔過，承擔責任之後，學校會歡迎他回來。」

　　彼得被判接受感化，許老師不理會其他老師反對，堅持讓彼得復課，有家長聯名投訴這樣會影響校譽，他親自接見家長說：「我是本着有教無類的精神去當教師的，倘若我們能夠給他機會，把他教好，我相信這個社會便少了一個需要我們照顧一生的人……我們要趕他走多容易，但他往後的日子會是怎麼樣？大家想一想，我們有誰沒犯過錯……」

　　彼得大學畢業後，成為傑出的投資者，他感激學校給他機會，不但經常捐款作獎學金，以鼓勵學弟學妹，他也相信只要有學習的機會，掌握了知識，便可改變命運，因此他到世界各地貧困地區辦學。至於經常偷竊的阿豪，最後被逐出校，許老師卻經常跟他聯繫，也去過收押所探過他。在收押所的時候，阿豪見到許老師便哭了：「所有人都討厭死我的了，爸媽沒有來看我，稱兄道弟的也沒有來，就只有你——許老師，就憑這，我一定要改邪歸正做好人。」他出獄後當起裝修工人，後來更有了自己的生意。

　　迴避了十多年的地方，在離開的一刻還是要面對，許老師站在曾經有同學上吊的鳳凰木旁沉思、禱告。

　　十多個中六生與他拍照。學生跟他拍照道別時，一男生問：「許校長，你當了一輩子的老師，可有令你遺憾的事？」他歎息一聲說：「人生怎會沒有遺憾，十六年前在這棵樹……」（完）